呂宇峰站在雷克雅未克的旅館窗前,望著窗外灰藍色的天空。這是他抵達冰島的第三天,也是他三十歲生日的清晨。

手機在床頭柜上震動,是母親發來的消息:“小峰,生日快樂。記得吃碗長壽面。”他瞥了一眼,沒有回復。這樣的關懷來得太遲,遲了整整二十年——自從父親離開后,母親忙于填補家庭的經濟窟窿,早已忘記了如何填補兒子內心的空洞。
呂宇峰穿上防風外套,檢查了相機設備。作為一名商業攝影師,他習慣通過鏡頭觀察世界,那小小的取景框為他提供了安全距離。人與人靠得太近總會互相傷害,而風景永遠不會背叛你。
今天的目的地是黑沙灘。旅游指南上說那里的玄武巖柱像是大自然的管風琴,海浪拍打時會產生奇妙的聲響。
巴士沿著冰島南岸行駛,窗外是廣袤無垠的苔原和遠處隱約的冰川。呂宇峰旁邊的座位上是一位銀發老人,從他上車就開始打盹。

突然,一陣急剎車驚醒了全車人。前方有羊群穿過公路,司機耐心等待它們慢悠悠地踱過瀝青路面。
“冰島的羊比人多,”旁邊的老人突然開口,帶著濃重的北歐口音,“每只羊都有權利在這里自由行走。”
呂宇峰禮貌性地點點頭。
“你是中國人?”老人問,“獨自來旅行?”
“是的。”呂宇峰簡短地回答,希望結束這場對話。
但老人似乎很健談:“我叫埃納爾,退休地理教師。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坐這趟車去維克鎮看我的女兒。”他掏出一個舊皮夾,展示里面泛黃的照片——一個紅發女孩在黑色沙灘上大笑。
“很可愛。”呂宇峰說,語氣里的敷衍幾乎能被觸摸到。
埃納爾卻不在意,繼續說著:“她和你差不多大。生命很奇妙,不是嗎?世界各地的人此刻正坐在自己的窗前,各自有著完全不同的悲歡。”
巴士到站后,呂宇峰快步走向黑沙灘,試圖擺脫那位健談的老人。然而命運似乎開了個玩笑——當他架好三腳架,等待最佳光線時,埃納爾又出現了。
“你知道嗎,這些玄武巖形成需要數百萬年,”老人撫摸著棱角分明的石柱,“它們見證了多少日出日落,而人類只是匆匆過客。”
呂宇峰調整著相機參數,沒有回應。
“孩子,你有什么想要釋放的嗎?”埃納爾突然問,“來這里的游客大多帶著某種重量。冰島的土地能承載它。”
這句話意外地擊中了呂宇峰內心某個柔軟的部分。他想起父親離開那天的雨聲,想起母親深夜加班歸來的疲憊腳步,想起自己總是通過取景框而非直接凝視與世界互動。
“我只是...習慣了獨自一人。”他最終說道,聲音幾乎被海浪聲淹沒。
埃納爾點點頭,仿佛聽到了未說出的部分。“孤獨與獨處是不同的。一個是缺席,一個是存在。”
他們沉默地站了一會兒,看著北大西洋的海浪翻滾著撲向海岸,在黑色的沙灘上碎裂成白色泡沫。
“看那邊,”老人指向遠處,“有時會有海鸚出現。”

呂宇峰順著指引望去,果然看到幾只黑白相間的海鳥站在巖壁上。他本能地舉起相機,卻又放下了。有些時刻只屬于眼睛和記憶。
“我父親曾經答應帶我看極光,”他意外地聽到自己說,“但他離開了,在我十歲那年。”
埃納爾沒有表現出同情,只是平靜地說:“冰島人有句老話——最黑暗的夜空才能看見最亮的極光。”
夕陽開始西沉,將黑色的沙灘染成金紅色。呂宇峰忽然明白了他來冰島的真實原因——不是拍攝風景,而是尋找某種與失去和解的方式。
“謝謝您,埃納爾先生。”他說。
老人微笑著拍拍他的肩:“我要去女兒家了。記住,孩子,你不是你失去的一部分,而是你保留下來的一切。”
埃納爾離開后,呂宇峰獨自留在海灘上。他收起相機,直接坐在沙地上,感受著冰島的風吹過臉頰。夜幕緩緩降臨,天際線處泛起一抹幽綠——極光開始了。
他沒有嘗試拍攝這景象,只是靜靜地觀看。在這一刻,呂宇峰不再是透過取景框觀察世界的攝影師,而是融入景觀的一部分。
北極光在夜空中舞動,像巨大的綠色綢緞隨風飄展。他想起父親,不再帶有熟悉的苦澀,而是某種平靜的理解。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應對生活的艱難,父親也不例外。
手機再次震動,還是母親的消息:“小峰,我學會視頻通話了,什么時候方便給我看看冰島?”
這次,他回復了:“現在就可以。”
當母親的面容出現在屏幕上,背后是中國的清晨,呂宇峰將鏡頭轉向天空:“媽,看,這是極光。”
他聽到電話那端輕微的抽泣聲,然后是笑聲。兩人什么也沒說,只是共享著同一片天空,盡管相隔萬里。

極光在天幕上流轉,呂宇峰終于明白:黑沙灘之所以美麗,不是盡管它是黑色的,而是正因為它是黑色的。人生亦如此。我們破碎的部分不是需要隱藏的缺陷,而是讓光得以照入的縫隙。
在那冰島的黑夜與極光下,呂宇峰開始了與自己、與過去的和解。旅程才剛剛開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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